火苗窜起,晨光洒落,贵生脚踏禹步,手击羊皮鼓,唱起《感恩还愿之歌》:
哎……
神旗已经展开 柏枝已经铺就
(相关资料图)
我在香柏枝上跳起感恩还愿的舞蹈
晨光乍现 阳光铺满天地
自古天地间就铺展着一条感恩还愿的神路
这条神路 如今依然向你展开
我带着金丝猴皮帽
穿着羊皮大法衣 击鼓舞蹈
我的皮靴踩踏着愿舞的节拍
阳光铺满天地……
(《十年寻羌》P39)
舞蹈吟唱的贵生,能吟唱1.6万多行史诗,是高屯子《十年寻羌》里着墨最多的羌族释比。
2008年3月,经历内心的倦怠和三年阅读与学习后,高屯子回到青藏高原东部山地,将自己的镜头从藏族牧人移向山林与田野里的羌族农民。
那年5月,汶川大地震袭来,高屯子赶回成都,带领一群志愿者用一天一夜绕道穿越飞沙走石,将急救药品送到汶川县城。
汶川与周边的茂县、理县、松潘和北川等地是羌人的聚居区。大灾之后,保留着古羌文化风俗的灾民被散落安置到各地,他们的生计和文化传承成为灾后需要解决的问题。高屯子和妻子颜俊辉联合“壹基金”,发起“羌绣就业帮扶计划”,此后十余年里,近2万名高山羌人和河谷低收入群受到这个计划的培训和帮扶。
将与夕格人一同迁往邛崃的还有直台寨的五百多位村民。
王明强是“直台寨最后的释比”,
他把家里两头黄牛卖给了阿尔人,二十多只山羊卖给了巴夺人之后,
收拾羊皮鼓、猛兽头骨帽等一应祖传释比法器走出自家老屋,
抬眼望去,连绵逶迤到天际的深沟大壑里,
哪里才是新的归处?才是那未知的邛崃?
作为艺术创作者,高屯子的身与心也逐渐和汶川大山深处的贵生一家、夕格羌寨连接融合,持续拍摄他们的日常生活与信仰,在地头、火塘边聊天讨论,十年拍摄、思考和写作,推出了电影《寻羌》和新近出版的非虚构文学集《十年寻羌:人与神的悲欢离合》,和摄影作品集《十年寻羌:迁徒与回归、羌在深谷高山、最后的释比》。
传统与现代的张力
12月3日至11日,高屯子在上海的美罗城、上戏艺术书店、上海图书馆东馆、廿一文化空间、艺仓美术馆等处举办了电影放映、摄影作品展和交流沙龙,与大家分享“寻羌”的经历与感悟。
“电影的优势是它的视听语言很生动,图书则要表达更深层的东西,特别是我内心的好多东西,我的书写对象的内心的好多东西。他们的故事,我十年寻羌的感慨,这些东西还得靠文字来表达。”在上戏艺术书店举办的主题沙龙上,高屯子解释为何推出影片后还要出版书籍。
释比贵生的家庭是《十年寻羌》的主角,汶川大地震一周年到来前,他们卖掉猪、羊、耕牛和心爱的小红马,无奈地与山上的玛比神告别。5月6日,他们离开世代居住的石屋和夕格羌寨,与夕格、直台两寨的700多名男女老少一同迁往200公里外的邛崃南宝山。释比是羌人的祭司,是民族文化的传承者。踏上迁徙之路,贵生舍弃了很多家什,但一定要把羊皮鼓、响铃、神杖、金丝猴皮帽等法器背上。
春日来临,
一树一树的春花在山谷间恣意开放,春播之歌在山谷间飘来荡去。
永顺从山下走来,“不要犁了!”
他对着父亲和大哥大声喊叫:“喊我们搬家!”
贵生、永寿停下歌唱,好半天才勒住耕牛收住脚步:“搬家?咋个回事?”
永顺说:“乡长说五月一号前就要搬完,牛马牲口不准带走,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留!”
“搬到那里去?”
“邛崃!”
“哦哟!穷来?”
当年9月,村民从南宝山救灾板房搬进了新建的楼房,随后,政府和村民一起推动羌文化旅游项目却未能成功,大部分人靠政府补助和农家乐生意维持生计。岁月流逝,当年的孩子长大后融入“现代”生活,一些老人仍对夕格念念不忘。 2017年12月18日,贵生带领部分村民回到夕格老家祭神,在经历重重考验后达成精神的回归。
从汶川夕格到邛崃南宝山,从仓促离开到艰难回归,高屯子拍下高山羌人的十年历程,也记录下自己十年寻羌的经历与思考。
5月6日,
离“5.12”汶川大地震一周年还有6天,
贵生一家就要和世代居住的羌寨,和这座长年相守的祖屋告别了。
几小时前,贵生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屋后的母亲坟前,众人跪下,
“阿妈,您把我们从一尺五寸抚养成人,我们成人了,却要搬起走了!”
贵生一开口便哽咽难语,大爸德生更是涕泪纵横:
“我现在都七十五岁了,
阿妈呀,您知道,我是不想丢下您啊!
寻找普遍的精神
上戏艺术书店的沙龙上,书店主人张松、人类学学者刘琪与电影《寻羌》制片人李鑫闻敬展开交流。刘琪从人类学家王明珂的名作《羌在汉藏之间》出发定位羌的历史、信仰与高屯子的作品,“羌是在汉和藏之间的小民族,不断被挤压,不断迁徙,带着一种流浪的心态,但在流浪的过程中,他们始终要去寻找自己的根和心灵的归宿,这可能就是高屯子一直在呈现的这个神灵。”
传统与现代、乡村与都市之间的张力,是“寻羌”的主线。羌人信仰和文化,在现代都市人身上可以解读为对“一种心灵的归宿,一种确定的感受”的需求。刘琪说:“越是在大城市,漂泊的感受越强,不确定的感受也越强,现代性把人异化成一个个螺丝钉,我们找不到意义,找不到归属,有时候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去寻找一个心灵上的皈依。”
夕格等边远村寨的羌人,在经历大地震和现代生活的冲击之后,“可能更加需要一种意义的阐述方式,一种重新建立生活的力量”。刘琪曾在西南民族地区进行田野调查,2019年上海电影节期间看过一次《寻羌》,这次再看一遍,她结合三年疫情经验,对羌人故事有了新的解读。
2009年5月8日上午,
十几辆军车和大客车载着夕格、直台的七百多位村民
和他们的家具、粮食......向200公里外的邛崃驶去。
三个月后,
贵生、永顺父子受邀到香港表演释比舞蹈。
贵生来到香港街上,和他之前走在成都街头时一样,
总爱翘着鼻子吮吸城市的空气:
“杨伯,你又在闻啥子?”我问贵生,
“怪了!那么大个城市尽是汽车的味道,咋就闻不到神的味道?”
贵生又往空中翘了翘鼻子:
“也闻不到鬼的味道!”
高屯子回应:“寻羌是要找到我们的生命背景和情感依靠,找到之后再去做事情,看待万物的方式可能就不一样。夕格人回到这个羌寨,并不是要回到以前的生活。我们‘寻羌’寻的是普遍的精神,不是回到刀耕火种的时代。”
为什么要放下对财货与名声颇有益处的“事业”,去追寻一群高山之上的古羌后裔?去拍摄一群耕种劳作的山寨农民?高屯子的回答是,“既然你关注生命、关注世界,那就请你回到乡土、回到来处。”
谁救助了谁
在夕格的一次“地边论坛”上,贵生对地震成因的理解体现出传统的朴素智慧:“好好一个地球,为啥子要挤要压要断裂?和敬不敬天地、害不害野物、糟不糟蹋粮食没有关系?一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哪一样不是天地给的?不晓得感恩还要随便糟蹋地球?地球和人是一样的哦!”结果,“她实在受不了了,当然要眨个眼、一翻身、哦嗬!”
对于羌人社区和他们的传统文化,若从现代都市文明居高临下审视,必然处于非常边缘的状态。高屯子拍《寻羌》的初心,也是帮助羌人走出灾后困境,“但是10年拍下来,我反复说,我被他们救助和帮扶了”。
2009年5月6日,
陈玉香终于说服了她的婆婆,和大家一起迁往邛崃。
蜿蜒的山路上,奶奶牵着腿有残疾的清根孤独地向山下走去。
最后离别村寨的是马群香母女。
看见女儿从空无一人的寨中走来,
马群香停下脚步,抹一把泪,
向世代居住的山寨,投下最后一眸。
礼失求诸野,高屯子认定,羌人保存的文化体现出传统中华文化的精华。十年“寻羌”,他说自己逐渐找到了看待宇宙、生命的立场。“中国文化把天地人打成一气来看,万物互联、彼此相通、天人合一,它讲分,更讲融合。羌的特点,其实就是不断的融合。”
“人类要找到最深层的人性的东西才有希望,都去排斥其他的文化,排斥其他的观点,认为自己才是唯一正确的,那人类的冲突就不容易化解。”高屯子说,“寻羌”是要找到对天地万物都有包容的精神和气度。“西方有西方的文化,东方有东方的文化,其实都可以融会贯通。寻羌是寻找中华文化的根脉,中华文化不间断的密码,也是寻找迁徙中的都市人的身份认同和情感依靠”。
夕格羌人迁居之地,是南宝山监狱迁走之后遗下的茶场。
茶场旧屋的墙上,还残留着几处红色标语。
四季更替,生死轮回,贵生的三哥水生、大侄永寿已然离世,
大女儿采华在十年前的“5.12”地震中丧夫,
迁居南宝山后与南宝山龙洞村的杨兴祥结婚,女儿钰均己三岁。
群星己长成14岁的小姑娘了!
对话高屯子:十年“寻羌”,我找到了安宁祥和的生命状态
2008年7月,为解决高山羌人因为交通中断卖不出农副产品而遭遇的生计困境,高屯子与颜俊辉发起“羌绣就业帮扶计划”,近2万人从中受益渡过难关。疫情开始的时候,项目的规模已经缩小,因为它已经基本完成了使命。从物质产业层面的帮扶到文化层面的交流与创作,高屯子的“寻羌”计划经历了扶贫济困、跨文化交流、精神启迪等阶段和内容,是一段值得探讨的精神之旅,也是一群人寻找自我的过程。
第一财经:你拍摄书写的羌人长期生活在交通不便的边远山区,近几年的扶贫脱困与乡村振兴,对他们的生活有哪些影响?
高屯子:我正在观察,不仅是羌族地区,也包括其他地区,这跟我们这个“寻羌”项目也有关系。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学西方,对中国文化、中国民间的内心世界、传统的生活生产了解得不够,乡村振兴计划很有意思,因为农村是中国人的根。
现在很多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去做乡村的事情,用的是城市的方式,比方说把村民集中起来造房子居住。有些做法不符合乡村人的生产生活习惯,农村是要和土地亲近,土地又有一定的分布规律,应该和山、河流这些产生关系。曾经的中国人敬畏天地,敬畏祖先,敬畏自然,有家国情怀,要是不赋予这些文化和精神的东西,乡村振兴就不能持续。看乡村振兴的效果,要看乡村里大家的道德修养是提升了还是下降了,看年轻人留住没有。
第一财经:乡村振兴的下一步要讨论和解决应该正是你说的这些问题。我在各地乡村采访的过程也听到类似的观点,认为乡村要发展,文化自信就要建立起来。听了你的讲述,我觉得应该反思对主流和边缘的认识。羌人坚守的传统文化和思维方式,要如何回归到我们的生活当中?这是不是你拍纪录片、写书和参与一系列活动想要推动的?
高屯子:拍《寻羌》最开始的发心,是想帮助这一群人走出灾后的困境,但是10年拍下来,我反复说,我被他们救助和帮扶了,为什么这么说呢?10年下来,我的一大收获就是逐渐找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待宇宙生命的立场和观点。
第一财经:“寻羌”之路,是不同文化系统之间相互理解、融合的路,也是倡导多元融合的路,这是你从个人经历出发的一段精神探索之旅,你也说,每个人的精神探索具体可以依托的东西不一样,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这样的历程,抵达能够与世界平和沟通共存的方式。
高屯子:我们处于工业文明逐渐向互联网文明转型的过程中,又遭遇了世界比较混乱、疫情防控的时代。许多人内心都不安宁,我们在享受物质极其富有、生活极其便捷的同时,大部分人的内心都没有依靠,没有安全感。
羌的特点就是不断的融合,不断的吸取。中国文化5000年不断,可能原因就在这,中华民族屡遭劫难没有解体,原因也许就在这儿。我们日常生活中面对的都是时时刻刻变化的东西,要是你找不到那个不变的规律和法则,那就是乱的,找不到归宿感。
第一财经:“寻羌”可以回应当下的现实问题吗?对大多数人来说,找到内心平和规律和法则是很难的目标,你觉得有什么便利的路径和方法吗?
高屯子:看羌族的那些年轻人怎么做出自己的选择,可以用来回应你的这个观察。
当人类面临精神危机、环境危机等各种危机的时候,就要探寻。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结构受到冲击以后,大家都往城市里走,以前形成的心理习惯就要受到冲击。在巨大的转型阶段,有空虚感、有怨气是必然的。这个时候就要有人站出来去做一些事情。科技发展,传统的工业体系逐渐退让,互联网文明兴起,人的精神和思想跟得上跟不上?就还跟不上。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有识之士去探寻,每个人得出来的结论、想出的方法不一样。这之后再来应对,那就不一样了,如果一直停留在变的当中,你始终找不到出路。
人类希望还是要在东西方文化中找到融合的东西,能不能融合,好多人抱悲观态度,我觉得不悲观,人类有共同之处,共同之处一定大于不同之处。 大家意识到问题以后,就会共同努力,认同需要时间。
羌族年轻人也面对这个问题,也需要一个过程。释比贵生的大儿子永顺,之前一度放弃跟随父亲学习释比文化,后来他反而学得更认真。走了一段弯路后,他看到高屯子放弃那么好的一个公司,一直在拍摄、书写,还有学者陈安强一直来录音,就知道它一定是有意思、有价值的。
他们的生活虽然不像以前那么艰苦,但大家成天守着电视机看,守着麻将玩,心里就空落落的。他也在思考这些问题。所以现在正是一个转型时代,需要有人承担、有人发声、有人引领。
第一财经:现在你还经常到羌寨去吗?还在继续拍摄?
高屯子:还在拍摄。我的拍摄其实不止10年,电影拍完了以后,我觉得图片拍的还不够,还要去延续,图片拍完了以后我还要写书,写非虚构文学,也要尽量把有些时间、亊落到实处。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没有中断和他们接触。
第一财经:这些年释比群体的变化大吗?他们在社区中的作用,或者他们对自己的认同有变化吗?你的持续创作和交流,对他们影响大吗?
高屯子:你看他(贵生)那个大儿子,由于我们的参与,就重新认真地学习做释比文化了。跟他们熟了以后,我们相互都有影响,释比中也有差别,因为各地的风俗也不一样。那么多年来,大家为了生计或者其他目的偏离了释比祖师的一些传统,要去争取利益方面的东西,我看出来后也给他们提出来。我说,新一代的释比眼界要放宽,佛教的、道教的甚至是西方好的东西,可能都要包容进来。
年轻的释比,例如王小刚、王小勇,很时尚的两兄弟,以前在九寨沟表演舞蹈,后来他们发现真正的羌族释比的舞蹈比娱乐表演深厚得多,内涵丰富得多,于是拜了很多师傅,现在两兄弟学得不错,会做法事,会唱诵古羌语的史诗。
第一财经:“寻羌”实际上是寻文化之根,寻各种观点和文化相互沟通融合的途径,你这十余年是以自己的方式推动文化的认同和融合吧?
高屯子:网络是需要的,但是好多人意识不到人与人面对面的亲近、人和土地的亲近、人和天地的亲近,这个是不一样的。我的一部电影和两本书用了十年,我对一个朋友说,要是不去追寻、思考、拍摄、书写,不去“寻羌”,十年里,又做了什么、留下什么?
我找到了一种比较安宁祥和的生命状态,如果没有寻羌,可能像我以前那样开公司什么的,挣了很多钱,但是你想一想哪个收获大?很多东西急不得。(文内图片由为高屯子作品)
《十年寻羌:人与神的悲欢离合》
高屯子 著
上海三联书店 2022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