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这三年,眼看生活就要步入正轨,三里屯酒吧街却真的要告别了。”在朋友圈里,贾昉发了几张和朋友在酒吧举杯欢庆的照片,有些许感慨。她想起2003年的夏天,非典结束后,一帮大学同学在三里屯Swing58酒吧聚会狂欢。时过境迁,聚会的人早已更换,身为北漂的她也早已完成扎根北京、结婚生子的人生大事。
1月31日,气温零下,大风预警,三里屯酒吧街最后一天营业。冬夜街头,路人稀少,车流依然繁忙。在北京出租车司机眼里,三里屯北路东侧这一段路最堵,轻易不愿进来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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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长260米的这条街,霓虹迷醉。但仔细看,十几家酒吧中有几家没开。自2022年春天以来,北京疫情不断反复,几家酒吧门口挂的铁锁再没打开。
早在去年圣诞节,贾昉等老顾客们已经在朋友圈看到Swing58酒吧老板胡聪伦发的消息,酒吧街商户收到三里屯街道办的书面通知,根据“市区自建房屋专项整治工作要求”和综合鉴定结果,这条街的房屋结构安全性已不适合经营,需要全面腾退改造。
一条酒吧街的整改,对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唏嘘或难舍。路人依然行色匆匆,对闪烁在暗夜里的霓虹灯无动于衷。过去很多年里,三里屯酒吧街成了“游客才光顾的地方”,兰桂坊这样的知名酒吧打造出落地大橱窗,用现场钢管舞吸引路人目光,门口常年有人在拉客。这些酒吧的酒通常不便宜,不够时髦,甚至还有点土。对90后和00后一代主力消费群体来说,三里屯的时髦只在南区和北区,而不是酒吧街。
也有一些老顾客专门来告别。他们摘下厚实的毛线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在钻进Swing58酒吧时,默契地跟老板胡聪伦点个头。那天晚上,很多中年客人坐在酒吧里,喝酒,碰杯,最后吼一嗓子老歌。
三里屯酒吧街更像是一个陈旧的时代容器,它留存着一些人回不去的青春、彷徨和记忆,也见证过北京文艺史上躁动风光的时期。或许它早已消亡,只是拖到今天,才用一个仪式去告别。
一条街的文艺史
上世纪90年代,三里屯在作家冯唐笔下,只是“一堆没脸没屁股的六层红砖楼”,除了离住着各种外国人的使馆很近之外,和北京其他地方,和中国其他城市解放后建设的街区一样。
三里屯分为南街和北街,早年的南街是汽配一条街,生意红火。时任三里屯街道办事处主任李晓光曾回忆,当时汽配一条街的老板中,身价百万的比比皆是。在汽配街带动下,他们在三里屯北街建起30多间简易房,想做成有别于汽配街的另一条特色商业街,瓷器、玩具工艺品、鞋城都是曾经的考虑方案。
时任三里屯街道工委书记的郭卫红曾说,三里屯酒吧街的发展像是“一场没有经过彩排的喜剧”。他印象中,第一家开业的酒吧是Swing58,早期工商部门对酒吧办理营业执照的申请不予审批,只能以西餐店的形式出现。
此前,中国人没有夜生活的概念。胡聪伦对酒吧也毫无概念,只知道白酒和啤酒。母亲听说他开酒吧,白天关门晚上营业,总觉得不靠谱。
1994年4月1日开业的Swing58从冷清到热闹,经历了一段时期。胡聪伦记得,在Swing58,汪峰和鲍家街43号乐队登台演出,也记得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曾在1996年带着球队来这里喝酒。早年进酒吧的人,还想点啤酒花生米卤猪耳,之后才开始学着怎么安安静静喝洋酒。
1995年开业的“咖啡咖啡”,开业三周生意火爆,半年后收回成本。这种火爆,跟当时三里屯的地理位置不无关系。
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各国使馆云集在三里屯,数十年里,外交人员来来往往,在这个区域输入并催生起新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当时的酒吧是为外国人开的,三里屯就是外来文化最好的落脚地,并迅速向当时最前卫先锋的一群文化圈人士渗透。
澳大利亚归来的李亨利开“白房子”酒吧时,就宣称“要改变中国人朝九晚五的生活秩序”。再之后,他开出名噪一时的“88号”酒吧,收获“三里屯教父”之名。
已故作家、诗人大仙曾撰文回忆,1999年春天,何勇第一次带他去“88号”,他自此在那儿泡了三年,“遇见那些挺立在世纪转折点的大腕”:从冯小刚、姜文到王朔,从王菲、那英、赵薇到谢霆锋、周杰伦,不一而足。
“好比今天周杰伦坐在这里,周星驰就在他旁边桌上,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氛围吗?”在大仙的回忆中,短短的260米小街上,人们能随时邂逅诗人、作家、摇滚歌手、明星和导演,他们抹去各自的身份,在一个个暗夜里成为举杯的酒客。
崔健曾在“半梦酒吧”驻唱;罗大佑是“乡谣”酒吧的常客,从不拒绝与人碰杯,喝高兴了就上台拿起吉他弹唱;作家梁左去世前夜,曾在三里屯酒吧转了两小时,一个人在喧嚣中默默独饮。
大仙调侃那是“万物生长靠鬼混”的日子,他的小说《先拿自己开涮》的灵感,就来自三里屯的酒吧史。电影、音乐与文学在酒精的催化下发酵着、碰撞着,在北京这块文化沃土和文化中心,三里屯酒吧街是一个流光溢彩的舞台。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到来,生意越发热闹,街道决策者也决定按照酒吧经营模式来出租三里屯北路的商业用房。
王朔、姜文和叶大鹰曾在这里合伙开了一家“非话廊”酒吧,一楼对外营业,二楼是圈中人据点,免费对朋友开放。这间被王朔调侃为“王吧”的酒吧虽只有一年光阴,却是文艺圈中人津津乐道的青春往事。
更多的酒吧如雨后春笋般开出来。酒吧老板们也通常有着海归背景、热爱文艺、喜欢夜生活等特质,一时间,开酒吧不仅是赚钱之道,是文艺先锋者的狂欢,也是外地人来北京时感受时尚潮流的打卡地。最多的时候,三里屯北街聚集着28家酒吧,整个酒吧街内分布着80多家,日均客流量达上万人次。
时代更迭,酒吧街的风光与没落
三里屯酒吧街的没落,不是一个新话题。这条街的由盛及衰,跟北京城市更新和格局变化有关,也跟中国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与时代变迁有关。
曾经的酒吧客人,在这里度过激扬的青春,在有了各自事业和家庭后,生活方式和重心转变,越来越没有时间和精力把酒吧当作娱乐选择。
一代人年华老去,今天的年轻人有更加多元的娱乐方式,加上什刹海、好运街等新兴酒吧区域的发展,风格各异的酒吧不断涌现,都在转移消费者视线。三里屯酒吧街不再有唯一性,被逐渐替代。
2004年6月,三里屯开启整顿拆迁工程,以高档商业区的规划,为奥运做准备。那些曾经承载过许多人回忆的酒吧,逐渐成为过去。罗大佑在天津开完演唱会,还专门跑到“乡谣”酒吧,在它消失的前夜,与其告别。
2008年,三里屯Village(现名太古里)拔地而起。很快,这里成了北京潮流地标,钻石结构的建筑围起一个国际化的露天商业区,顶级奢侈品店铺、高级餐厅、酒店在这里争相登场,一时寸土寸金。
人们提起三里屯,不再是酒吧街,而是吃喝玩乐,是年轻和国际化,是奢华潮流。
辉煌一时的三里屯酒吧街还在,只是不再有当年的模样。这条街还在,酒吧老板却换了一茬又一茬,明星名流也不会再随意出现在公众场合。
对追逐时髦的年轻一代来说,他们喜欢的要么是剧本杀、密室逃脱、脱口秀,要么是露营、骑行、飞盘。三里屯酒吧街更像是游客打卡地,尽管钢管舞和现场演出的橱窗能吸引人驻足,却充斥着廉价的味道,那些当街拉客的人,那些在社交网络上对于兰桂坊酒吧一小杯鸡尾酒要卖90元、一小盘瓜子要卖60元的吐槽,都透出三里屯酒吧街不复当年的无力感。
距离三里屯酒吧街咫尺之遥的工体,曾以十几家夜店扎堆的规模,将新世代消费者引流过去。工体夜店圈也曾书写过一段传奇,夜夜笙歌,豪车云集,某位富二代不惜豪掷千金的故事,跟三里屯酒吧街一样,有着迷幻色彩。只是前者有一股先锋文艺的气息,后者则散发着浓厚的财富膨胀的味道。
在三里屯酒吧街,Swing58是唯一不招揽客人,且依然保留着文艺气息的酒吧。胡聪伦邀请优质国外乐队驻场,又把脱口秀线下开放麦带到酒吧,2021年甚至把脱口秀演员黄西请到现场。这种做法拉拢到一些年轻人,他们发现这里消费合理,无论听音乐还是看脱口秀,性价比颇高。
但这一切终究抵不过外部环境的影响。疫情三年,无论三里屯酒吧街还是工体夜店圈,都在经受严酷考验。
2020年,工人体育场开始改造重建;2022年6月30日,那里花园改造;2023年,三里屯酒吧街重新改造,每一次消息传出,都能引发一波网络怀旧的浪潮。
三里屯街道工委书记孙曙光在接受《北京日报》采访时称,三里屯路酒吧街将拓宽改造,打造成慢行友好社区,市民可以从太古里一直步行到亮马河。改造完成后,“三里屯路酒吧街”的IP仍然保留,但街景会全面更新,以多元化的业态重新登场,不仅有酒吧,也将有咖啡、书店、轻食等复合文化生活业态。
“三里屯酒吧街即将退出历史的舞台。”在去年12月的朋友圈里,胡聪伦不无遗憾地写道。在最后一天,他接待了不少老顾客,回想起28年里的风雨,他感叹,在离别的那条路上,能有人一起分享路上风景,无论快乐、忧伤还是思绪,“这就会是一条奔向幸福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