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留学德国、现供职于国内一家基础建设开发企业的翁尉颉,在德累斯顿参加过古建筑修复项目。她向第一财经分享了当时工作的亲身体验,以及在德累斯顿生活、与当地居民交往的感受。
第一财经:从你的亲身经历来看,德累斯顿的古建筑修复是一件怎样的工作?
翁尉颉:我是2006~2013年在德累斯顿学习和工作。2008年底~2009年初,我加入了古建筑修复项目,一直工作到2012年底,前后大约4年时间。我当时就读的德累斯顿工业大学,有一位教授做了很多古建筑保护项目,我应邀参与了他主持的研究课题。
德累斯顿整个老城区的建筑都在修复和保护的范畴,市政府有专门的资金投入到这项工作中,有一个专门的基金会来运作这些资金,并委托德累斯顿工业大学的教授们来组织科研课题。
德累斯顿古建筑修复工作的直接目的就是弥补二战给城市造成的破坏,最主要的就是恢复被盟军的大规模空袭完全摧毁的古城区。
上世纪50年代,修复工作就开始了,到现在已经持续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我认为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是东德政府曾经组织过的大规模战后重建。当时资金不足,进展非常缓慢。
1989年两德合并之后,政府拨款力度大增,一大批项目开始了真正的修补工作。这是德累斯顿古建筑修复的第二阶段,也是最关键的阶段。2004~2005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点,圣母教堂的修缮工程竣工,标志着古城区的核心区域彻底修复完成。
修复项目由此进入了第三阶段,移交到了大学层面,由学术界来继续推进。我也是在这个阶段开始参与的。项目的范围不断扩大,不仅限于修复原萨克森王国的王宫区域和老城区,也包括因战火而破损但还没有倒塌、局部留存的建筑物。我们会对这些建筑物重新进行评估,看看怎么来修复比较好。
在我看来,德累斯顿的古建筑修复有一条明确的时间线索。
最初主要是复建在二战中被摧毁的建筑物。在东西德合并之后,有西德政府对原东德地区的援助,修复工作得到了更多经济和技术上的支持,进度明显加快。同时,修复工作要体现“去政治化”,比如在一些历史较久的建筑物上,留下了一些东德时期的痕迹,需要清理,恢复原貌。
我参与过修复德累斯顿市政府大楼东翼的项目。在这栋大楼上,东德时代留下的痕迹特别重,包括苏联占领时期的一些痕迹和标语等。这种修复对当地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德累斯顿曾长期作为萨克森王国的首都,东德时代,很多古老的王家遗存都被破坏或遮挡掉了。
第一财经:有人把德累斯顿的古建筑修复视为特别成功的案例,作为参与者,你怎么评价其成就?
翁尉颉:很多人认为德累斯顿的古建筑修复特别成功,我想他们的认可源于德累斯顿对大量重要的老建筑实现了1:1的复建。
从我的体验来说,德累斯顿的古建筑修复是非常特殊的。首先,它遭受的战火毁坏是几乎没有其他相似案例的。其次,这项工作的难度极大,必须要花非常长的时间去努力。
现在那里还有大量被严重炸坏或没有屋顶的大型老建筑,通行的做法是搭建桁架,盖一个铁皮屋顶,把这处遗址给罩上,把它变成仓库,被炸的碎片全部堆在里面。工作团队在里面“玩拼图游戏”,要把所有的碎片拼回原位。
我在古建筑修复项目中工作的四年里,有两年多都是在档案馆做研究。要修复建筑物,就要尽可能收集老照片、图纸等资料作为参照。受到战争影响,建筑资料遗失非常多,找不到原始图纸和直接反映建筑物原貌的图片是很常见的,只能用别的资料一点点去比对复原。通过这些研究,才能把建筑碎片正确地放回原位。
这类“碎片仓库”,我当时去过四五个,还有很多我没去过的。德累斯顿就是这样完全靠找碎片、拼拼图的方式一点点地复建。实在找不到碎片的时候,再用新的石材补上去,最终的目标是把被炸之前原始的城市结构、建筑形态一模一样地重现出来,不作任何人为的改变。
德累斯顿的修复是一个非常长期的工程。从上世纪50年代启动到80年代开始集中力量攻关,一直到2005年取得阶段性成果,大概有20年时间是非常集中地推进,到后面速度就慢慢缓下来了。因为越到后面,修复项目的难度就越大,对人力、物力的消耗也更大。
所以,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能力复制德累斯顿的做法。德累斯顿的古建筑修复项目有很强的政治背景,也有德国经济发展带来的财力支撑。强有力的政府和其他组织来主导是很重要的,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德累斯顿的古建筑修复班底一直在很灵活地进行调配重组,保证项目能长期持续下去。
第一财经:你认为德累斯顿的修复与当地的文化传统之间,是不是有比较深的关联?历史文化是支撑古建筑修复工程长期持续的动力之一吗?
翁尉颉:德累斯顿是我曾长时间留学生活的地方,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德国有很多让人喜欢的城市,但德累斯顿很深厚的文化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非常强的本土文化才能让这样的古城立得住,不然任何所谓的修复都将是无本之木,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2020年初,我回了一趟德累斯顿,看到横跨易北河、连接新老城区的著名古桥——奥古斯特大桥正在进行修复,这也是近几年一系列修复项目里面最大的工程之一,这座大桥有300年的历史了(建于1727~1931年,重建于1907~1910年)。这个大项目完成之后,肯定会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力。如果排除疫情影响,今年差不多能修完。
在巴洛克时代,这座城市财力雄厚,萨克森王国大规模地建造城市,为它奠定了充实的家底,也使这里进一步成为财富聚集的地方。王家甚至从中国买了一棵树,运回来栽种到园林里。历史上的财富积累转化为了这座城市深厚的文化底蕴。
第一财经:特殊的历史经历是否对德累斯顿人的性格产生影响?在古建筑逐渐修复的过程中,当地居民是什么态度?
翁尉颉:现在的德累斯顿人,性格上比较有东德时代的烙印。比起柏林、汉堡这样的大城市,稍显凝重、闭塞一些,没有那么活泼、开放。
有人认为德累斯顿的右翼势力比较强,以我所见并不是这样。在每年2月13日的德累斯顿大轰炸纪念日之后不久,就是右翼的游行活动日(2月19日),纳粹分子每年都会游行,但当地的左翼也会去亮明态度,彼此之间竞争激烈。
重大的历史伤痛对德累斯顿人心态的影响很明显,但他们的心态也是很特别的,是孤例。
德国是世界大战的发起者,最后战败,德累斯顿被盟军轰炸,战后德国领土被拆分,这样的案例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出现过,没有可以横向比较的参照物。
直观地讲,我觉得二战对德国人的影响非常深。战后德国人没有了铁血宰相俾斯麦时期、一战前或二战前的那种精气神。表面上垂头丧气,心里暗暗不服,却又无力挣扎,非常矛盾。
我在参与德累斯顿古建筑修复项目中,认识了很多居民,从他们身上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特点。我讲两个故事。
2012年,德累斯顿市中心一座广场边上的角落里,开了一家咖啡馆。我认识的一对德国老夫妇邀请我去喝咖啡。坐在咖啡馆里,他们为我讲述了咖啡馆的历史。
咖啡馆创建于德累斯顿,二战时搬去了慕尼黑,过了半个多世纪才搬回原址。老夫妇终于可以邀请朋友,一起再来这里喝咖啡,重温旧事。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德累斯顿的老人们对战前曾经非常辉煌的城市是无法忘怀的。
他们觉得,在二战时遭到轰炸,自己成为受害者,但是德国是战败方,他们没办法说什么,有很多情绪无法表达。他们对旧建筑、老街巷的留恋,对曾经喜爱的老咖啡馆回归津津乐道,就是他们真实心情的最好体现。
我还去拜访过一位住在德累斯顿富人区的老律师。因为他的房子被列为文保单位,我们去拜访他,90多岁的老人非常开心。他非常热爱这栋房子,在家设宴款待我们之后,他讲了家族的历史,讲他年轻的时候、二战之前德累斯顿是什么样子的,是怎样的辉煌景象。
从老人的言语中,我感受到他对过往辉煌的留恋,还有战败后受到打压的心情。老先生做律师,30多岁时就能买下一座历史保护建筑,是城市中的精英阶层。但在东德时期,他也没有什么资本来为自己的心情发言,矛盾的心态是不易诉说的。对德累斯顿人来说,情感上的伤痕不只存在于遭受轰炸的那一刻,而是经历了战败、分裂和丧失政治话语权,持续了相当长时间,在心中形成了很重的伤痛。
回想起在德累斯顿的几年,见过被战火破坏的城市,见过后来生活在这里的人的状态之后,我深刻地感受到,从文物保护的角度来讲,战火就是灭顶之灾。